谢周把最后那几天的事情对燕清辞说了一遍,比对东方瑀与方正桓几人的讲述更加详细。
包括谢芸与姜御的相识,包括谷中诸事和祠堂上香,无一隐瞒。
唯一略过的就只有花小妖的存在,这毫无疑问是个明智的做法。
谢周缓缓说着姜御的事,日头慢慢偏移,这副如画的风景有了不一样的美。
湖风从对面从吹来,带着一层稀薄的雾气,湖边的残叶滴溜溜打着转。
燕清辞随手拿起一根柳枝,戳着湖里的落叶,看着涟漪说道:“那你呢,既然去了谷里,为何他们没有让你认祖归宗?”
进了祠堂,上了香,这最多叫做祭拜。
对于世家而言,认祖的各项环节非常麻烦,还需要有宗府的老人在场见证。
即使不方便请宗府的人过来,但至少谢家的族老,像是谢三顺等人都得在场。
然而都没有。
谢周就只是进了祠堂,上了香,只有谢芸和几个谷里的老人在外面守着,也没有进去。
谢周沉默了下,说道:“也许是因为谢淮,也许是觉得我不属于那里。”
事实上两者皆有。
谢芸等人必须考虑谢淮的看法,而且谷里和黑衣楼中不少人,都对谢周有所排斥。
这种排斥或者出于立场,或者出于心里的不平衡,没有确定的来由,但客观上存在。
当然,更多人依然期望着谢周归来,助力黑衣楼尽快实现他们的目标。
燕清辞丢掉手里的树枝,偏头看着谢周,说道:“那你呢,你怎么想?”
谢周没有回应她的视线,往后仰了仰,双手撑在湖畔的草地上,看着头顶的流云沉默了很长时间,思考了很长时间。
是啊,他是怎么想的?
谢周一时间竟说不出答案。
说到底,在身世和黑衣楼的事情上,他几乎是完全被推着走的一方。
无论是山谷的位置,还是谢芸等人的存在,都是天机阁不曾知晓的隐秘。
谢桓关于他制定的那个瞒天过海的大计,更是隐秘中的隐秘。
即使谢周如今知晓了答案,依然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真实。
而对于黑衣楼,谢周最初知晓黑衣楼时有着明显的排斥;后来与王侯交谈后,他对黑衣楼存在的意义表示理解;再后来,黑衣楼拼着舍弃多年来在长安的布局不要,也要救他出去,谢周对黑衣楼的观感自然提高;等到了黑市,他不知不觉中已完全接受了黑衣楼的存在,乃至在与部分黑衣楼信差的交流过程中,逐渐地站在了半个主人家的位置上。这是现实和心理双重意义上的潜移默化。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谢周轻声说道:“六天前的晚上,在那个隐秘山谷,师父给了我确切的答案,我终于肯定,谢桓就是我的亲生父亲。”
那个才高八斗的状元郎,年仅双十封侯、二十有六得封国公,既是尚书权臣,又是当朝大学士、满身荣誉的谢桓。
谢周声音微顿,接着说道:“我的母亲,她叫李乐萍。”
那个以美貌和善良著称的高阳公主,皇帝最宠爱的妹妹,也曾是皇家的骄傲。
谢周自幼在金陵长大。
谢桓和李乐萍都在长安。
谢周没有半点关于他们的记忆。
这半年来,谢周听过无数关于他们的故事,看过无数关于他们的记载。
他努力地想要还原出谢桓和李乐萍的样子,可是却做不到,一切都那么难。
“你问我是怎么想的,我给不出答案,事实上,我自己都说不出来。”
谢周想着自己的身世,想着那个瞒天过海的大计,想着姜御转述出的来自谢桓和李乐萍沉重的爱,那是他从未体会过也永远无法体会的父母之爱,转身看着燕清辞,轻声说道:“但我在谷里的祠堂里,看到了谢桓和李乐萍的牌位,他们安静地挨在一起。”
按照传统,女性死后的牌位一般不被允许进入祠堂,但李乐萍显然是个例外。
那一刻,谢周忽然有种错觉,仿佛那素未谋面的谢桓和李乐萍就站在他的面前,穿越时空,隔着十几年的时间长河微笑注视着他。
或许这就是血缘二字的意义,不需要任何言语,那份沉重和责任就落在了他的心底。
燕清辞感受着他的情绪,有些心疼,凑近抱了抱他,拍拍他的背,笨拙地安慰着。
“我没事。”
谢周轻声说道。
燕清辞嗯了一声,怀抱没有持续多久,却把手放在了他的手上。
“星君的眼光确实毒辣,他没有说错,我身体里确实有一半皇家血脉。”
谢周回望了一眼那座地标性的观星楼,说道:“那位确实是我的舅舅。”
燕清辞也望向那边。
观星楼大抵是知道谢周回来了的,却没有任何动作,保持着既有的沉默。
但谁都知道,观星楼是谢周最大的压力来源,就像一把剑悬在谢周的头顶。
现在姜御走了,这把剑随时都会落下,只看皇帝和星君的心情。
“你有没有想过,黑衣楼那边,可能也只是想利用你。”
燕清辞收回视线,看着谢周的眼睛认真说道。
谢周知道她这句话不是挑拨,不是排斥黑衣楼,只是单纯地关心他而已。
“想过。”
谢周说道。
最初听王侯说起黑衣楼存在的意义时,谢周就有过这方面的猜想。
但谢周只在最初时想过,如今早就不会有被利用的想法了。
他是青山弟子,被姜御当作继承人培养,天赋绝伦,如今便已是一品中期的强者,未来更不可限量,黑衣楼当然会看重他。
人与人之间的利用,是通过手段来令其他人为自己谋取私利。
黑衣楼对他,如何算得上利用?
昔日那场大火中,是谢三顺拼命救他出来,养他长大,启蒙教导;后来王侯救过他,帮过他,把他当亲兄弟爱护;长安一战时,谢三顺为救他丧失一臂,王侯身受重伤,谢游被捕差点死在狱中,黑衣楼折损百人……无论谢周承不承认,他都从黑衣楼得到了太多东西,那么理所应当地,他就要承担起相对应的责任。
况且在谢周接触过的黑衣楼众人,大多对他敬畏有加,视他为领袖。
“所以你会加入他们吗?”燕清辞看着他问道。
谢周很早就认真地想过这个问题,不急着回答,转而说道:“我有没有跟你说过,王侯不仅是我的表兄,还是我的师兄?”
“姜前辈不是只有你和方师兄两位亲传吗?”燕清辞问道。
“王侯也是,严格说起来,他入门比我和方师兄都早。”
谢周对她说道,算算时间,王谢灭门后不久,王侯就拜在了姜御门下。
而后三年,方正桓入门,再三年,姜御才去了金陵,把他带到了青山。
谢周说道:“我大概永远不会加入黑衣楼,我能猜到这也是大兄的意思。”
他会是青山掌门,会是黑衣楼在外最坚定最不可能背叛的盟友。
黑衣楼中有很多人期望能连带着青山一起作为盟友,但这多少有些不太现实。
即使谢周完全掌控了青山,也必须在双方利益中合理地做出选择。
“那观星楼呢?”
燕清辞重新望向那座全长安最高的观星楼,想了想,轻声说道:“如果将来……你有了师父那样的境界,你会怎么做?”
谢周也认真地想过这个问题,所以没有任何思索地回道:“师父说,他不杀星君,也没有让青山和紫霞开战,是因为现在还不是时候,若杀星君,必将天下大乱,无数人惨死。”
“我理解师父的顾虑,但我却不明白,这句话里的时候究竟是什么时候。”
“去年城外发生的一切,我不会忘。”
“星君说过什么,做过什么,我也不会忘。”
“我一定会走到那个高度,然后等着所谓时候的来临。”
谢周并不掩饰他的星君的杀意。
他没见过谢桓。
姜御对他而言,是师父,亦是父亲。
这笔债,星君必须用命偿还。
“至于皇帝,我很想去见见他,和他说说话,问他一些事情。”
“比如当年那杯毒酒。”
“比如那份压在王谢头上的罪名。”
谢周说道:“如果我能有师父的境界,我就能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
燕清辞看着他的眼睛,心想会有的,一定会有那么一天。
她有些担心说道:“星君宣布闭关三年,我不确定他会不会遵守承诺。”
谢周说道:“应该会。”
燕清辞说道:“师父走了,柳城主不出,世间已经没有能制约他的人,我想不出他还有什么理由会缄默三年。”
“外来的制约对他而言没有意义,他在意的是声名。”
谢周想着那座即将修建却被他阻止的星君庙,说道:“为何他广收门徒,为何他夺走张老预防疟疾的手段,为何紫霞观行善如此高调?不是他真有多么纯善,而是因为他需要这份名与望,需要这份名与望帮他建庙,然后用这些庙宇收敛香火,最后,用这些香火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