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周走到他的身边站定,嗯了一声。
“我见青山多妩媚。”东方瑀偏头看着谢周,说道:“料青山见你我应如是。”
说这句话的时候,东方瑀的语气很平静,从容不迫,似乎事实本该如此。
但话语中间,却有短短的停顿。
因为他已经许久许久,没有像今天这样和谢周并肩站在一起。
他发现谢周的个子,不知觉间已经比他还高一些了。
他发现那个印象中的少年郎,肩膀都快和他的一样宽厚了。
唯一不变的是谢周的神情。
距离上次见面过去半年多的时间,谢周的神情一如既往的安静平和。
或许这眉眼中仍有几分青稚的味道,却变得沉稳,不是故作老成,而是真正的沉稳。
毕竟在这短暂的时间里,谢周经历了身份变故,承受了无数流言,被无数高手追杀,历经数次生死,见到了那么多世界的阴暗面,命运的齿轮转动,推着他不得不奔跑着向前。
东方瑀忽然有些怅然,他明白这种感觉,他曾在东方月明身上体会过这种感觉。
这怅然不是怅然,更多是晚辈终于成长起来,能够独当一面,作为长辈的欣慰与祝福。
朝阳初升,却无法破云,让翻涌的云海充满了淡金色的光辉。
短暂的安静后,东方瑀忽然笑了起来,说道:“想来他走的时候,应该不会难过。”
谢周应道:“是的,师伯。”
说着,他轻声与东方瑀说了他和姜御最后一起走过的那几天。
从北地石柱城,到沿途观景,到剑斩七色天,到与应天机讲道,最后直入云霄。
东方瑀静静地听着,豪情渐生,心想既然如此,无常钟大抵不必敲响。
东方瑀忽然说道:“你师父他,有没有跟你讲过你师祖的事情?”
谢周摇头道:“不曾。”
东方瑀接着问道:“那你可知他为何会成为杀手无影?”
“不知。”谢周再次摇头。
不过听东方瑀的语气,谢周忽然发现,东方瑀似乎很早就知道这个事实。
姜御无影的身份,被赵连秋指出来不足半个月,彼时的姜御已经离开青山。
东方瑀不像其他人觉得震惊,甚至连一丝惊讶的情绪都没有,明显是知情者。
“你称我为师伯,而你师祖广莱真人,是我的师伯。”
东方瑀看着云海说道:“他老人家是个真正的修道者,心怀天下,为国为民。”
谢周对广莱真人的了解仅限于在其他人的回忆、以及相关记录的卷宗中。
他知道广莱真人是在永仪五年离世,起因是那场震动天下的辰州尸乱。
辰州城三十万黎民,被那位巫神教主化玄炼作活尸,以求仙路。
广莱真人带着姜御等人,以身破城,闯入阵中阻止,最后为了保全众人而牺牲。
东方瑀说他是个真正的修道者,相信任何人都不会提出异议。
因为那时的广莱真人,无论威信还是善名,比今天的星君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的牺牲让无数人泪洒惋惜。
“但其实,所有卷宗中都不会提起的一件事是,广莱师伯的牺牲本可以避免。”
东方瑀话音微顿,幽幽地说道:“当时广莱师伯带着你师父,还有几个正道强者先行入阵,支援定于十二个时辰后到来,但他们足足等了十五个时辰,哪怕再早半个时辰,广莱师伯就不会死,历史就能改写。”
“姜师弟托诸葛家去查,查到之所以晚了三个时辰,是因为朝中高层的一个信号。”
“释放信号的人有可能是皇帝,有可能是前任大总管,总之是个位高权重的大人物。”
“底下的人所谓体察上意,于是圣旨晚到了一刻钟,大军启程晚了两刻,行军路上忽然下了一场雨,通往辰州的官道上忽然砸落了一颗陨石……十几个人,谁都担心会被察觉,所以谁都做的不多,只是一点点。但就是这一点一点的累积,堆出了迟到的三个时辰,成了你师祖的死因。”
“所有的事情都是那么的巧,那么完美,即使天机阁都找不到半点证据。”
“也正因为没有证据,所以不被提起。”
“后来,这些人中除了皇帝都死了。”
“如你所想,是姜师弟杀死了他们。”
“与那些巧合一样,他们的死同样没有证据,江湖中由此多出一个杀手。”
“无影。”
东方瑀确实是这件事最初的知情者。
他还知道后来无影的名号被人“借”走,用来杀了更多人,背后是姜御在指使。
不过不再是因为广莱真人,转而换成了王谢和其他原因。
东方瑀始终保持沉默。
就像他说的那样,广莱真人是个真正的为道者,姜御不是,他也不是。
“姜师弟不信命,所以他从不修行所有推演和命途相关的道术。”
东方瑀看着谢周说道:“但这些终归是道门的精粹,确实有用,所以他让你修。”
谢周说道:“我明白师父的用意。”
尽管姜御从来没说过,但谢周不止一次感受过姜御的意志。
姜御很强,剑光扫过天地,一剑便灭了七色天满门,所有人为之噤声。
但还是不够。
或者说这份强大来得太晚了一些。
姜御要谢周比他更强,他要谢周成为这世界的最完美、最强大的修行者,强到足以与整个世界对抗,横压所有不服,没有人敢挑衅他的权威,然后用一柄剑,一句话,就能影响这个世界运转的规则。
“不要让他失望。”
东方瑀结束了这段对话。
整个过程他都没有提半个月后的大会,没有提如何争夺掌门之位。
这是势在必得,他相信谢周已有准备,也相信姜御提前铺好一部分的路。
……
……
下了云居峰,谢周去了雨来峰,雨来峰在云居峰北侧的第三个山头,山势更加缓和,景色虽有不如,但仍称得上人间仙境。
雨来峰的云远没有云居峰的多,这里地势开阔,少有云在这里安家。
雨来峰最出名的景观落在峰顶,这里的平缓地带有一片湖泊。
所谓山水山水,山中有湖算不得稀奇,但雨来峰的湖泊足足有百丈方圆。
湖泊天然而成,据说是道尊曾在此渡劫,天雷坠落,凿出此湖。
湖水源于雨水,常年不息,又在北侧下坠,形成一道瀑布白练,很是美丽。
这片湖泊与山峰齐名,同为雨来,却是不知是雨来峰由雨来湖而来,又或者雨来湖随雨来峰而起。
雨来湖中间有个不大的小岛,岛上有座宫殿,在骄阳下泛着金光。
谢周这一次没有选择沿石阶上山,而是直接落在了湖心岛上,看着眼前的宫殿。
他的到来没有惊动雨来峰的任何人,就连殿中冥想的崔无惑都没有察觉。
直到谢周走进殿中,崔无惑才猛地睁开双眼,后知后觉地望了过来。
这位总览一峰诸事、境界已是一品中期的长老,此刻的眼神中写满了震惊。
要知道,雨来峰平日里只有他这一脉的百余名弟子居住,少有外峰弟子前来。
如果有人拜访,即便是同门,都会先在半山处先行登记,保持应有的尊敬。
谢周显然没有登记。
这不是重点,重点在于雨来峰的守御极严,各关口都有执事看着。
峰顶布有剑阵,常年开启。
然而这座剑阵对谢周而言却仿佛并不存在,他轻而易举就来到殿中,站在了崔无惑面前。
崔无惑瞬间就回过味来,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除非谢周完全看破了这座阵法,清楚地知道每一道阵法气息的走向。
换句话说,谢周在阵法一道上的造诣,已经不是他能够窥探,深不可测,难以揣摩。
“原来是师侄回了山,我提前竟没收到消息,倒是可惜。只是……”
崔无惑说着,深吸一口气,没有迎接的意思,随意地起身,拂袖一挥后双手负在背后,轻飘飘地说道:“我以往对谢师侄的印象很是不错,觉得谢师侄知书达理,但师侄今日此举,不问而来,是不是有些不合礼数?”
他的语气很温和,这句话说得也很有分寸,站在长辈的姿态上,分明是在问罪,却仿佛是在教导,自有和煦的意味在内。
谢周却不想和他打任何言语上的机锋,也没有回应他的前半句话,没有叙旧,没有含糊,直截了当地说道:“听说你提出我师父不该被当作掌门记录,而应该被除名,是吗?”
崔无惑眯了眯眼,心想果然是为此事而来,说道:“你师父作为掌门,却……”
谢周没有让他把话说完,打断说道:“今后我不希望在青山听到这样的话。”
无论是不请而入,还是随意打断别人的说话无疑都是非常无礼的举动。
崔无惑有些恼火,脸上却依然保持着应有的气度,微笑说道:“这个不能怪……”
谢周知道他想说什么,依然没有让他把话说完,敲了敲紫气东来的剑柄。
一声清脆的剑吟在殿内回响,再次将崔无惑的话语打断。
崔无惑说道:“师侄什么意思?”
谢周平静地看着他,说道:“雨来峰能有今天的规制,殊其不易,所以不要随便说话,另外还请崔长老管好门下弟子,虽然雨来峰的景致不错,但我短期内不想再来第二次。”
崔无惑与他对视着,没有接受也没有拒绝,说道:“你倒是越来越像你师父了。”
“不过有句话我得提醒师侄,最好不要成为你师父那样的人。”
崔无惑幽幽地说道。
崔无惑不是第一个说这种话的人。
类似的言语,柳金说过,徐老说过,东方瑀说过,就在刚刚,方正桓也说过。
但这样的话柳金能说,徐老能说,东方瑀和方正桓都能说,崔无惑不能说。
谢周的神情冷了下来,说道:“所以在崔长老看来,我师父是什么样的人?”
暴戾,霸道,专行……一系列描述到了嘴边,但看着谢周的眼神,不知为何,崔无惑心中竟生出一种悸意,终究没敢说出口。
“雨来峰明年的例钱,削三成。”
说完这句话,谢周没有道别,转身跨出殿门,御剑离开了雨来峰。
他还有四座峰要去。
崔无惑看着谢周飘然而去的背影,眉头缓缓皱了起来,神情和心情都难看到了极点。
他有些愤怒,却又没有那么的愤怒,更多是难堪和不敢置信。
难堪是因为谢周一个晚辈,竟然如此驳斥他的面子。
不敢置信是因为短短一年,谢周竟然成长到了如此连他都得仰望的地步。
难怪去年能和内廷司一众强者周旋那么久,难怪能毁灭黑市,诛杀贺老怪等人。
最让他无法置信的是,谢周的性格竟然也有了如此大的转变。
以前的谢周无论何时都保持礼数,哪里会出现这种不请而闯的情况?
而且哪里会这般说话。
如果说前一句“不要随便说话”算得上威胁,那最后一句削减例钱,就透着十足的霸道专行,满满都是姜御的影子。
或者这是谢周有意而为。
因为就在十五年前,雨来峰弟子触犯门规,不敬祖师,被姜御削了三成例钱。
谢周是在重复。
也是在警告。
就像谢周问他的这句话一样,姜御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看,姜御就是这样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崔无惑才重新坐回蒲团上,重重地叹了口气。
希望谢周是在故意效仿姜御的手段,希望青山不要有第二个姜御做掌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