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里开外的明德坊,尚未走远的楼东震和长冥众人也都停下脚步。
楼东震回过头,当他看到谢周被逼着杀死了姚浩能,看到谢周被内廷司众人围堵时,幽幽地叹了口气。就像谢周先前遇到他发出的感慨,他也发出了同样的感慨。
“现实总会把一个人逼成不属于他的模样。”楼东震轻声说道,心想,你我皆如此。
他不急着离开,继续沉默地站在街边,望向远处的混乱中心。
当他听到李大总管对谢周的宣判时,忍不住露出了嘲讽的笑容。
当初在齐郡的旅途中,他听谢周讲述过自己的身世。
他知道谢周的父亲名叫谢满,是在谢家祖宅务工十多年的老仆。
事后楼东震做过调查,知道谢周没有骗人,他确实是谢满和一个厨娘的孩子。
谢满最初时并不姓谢,他曾是牙婆手里的孤儿,被卖入谢家为仆,赐姓为谢。谢周的母亲与父亲身世仿佛,都是谢家买的奴仆,只不过谢满是劳工,她是厨娘。
所以严格意义上来说,谢周虽然姓谢,但与金陵谢家没有半点血缘关系。
此时李大总管为了杀掉谢周,竟给他安上了谢家余孽的罪名,果然还是一贯的作风。当初内廷司就是以这样的作风,将莫须有的罪名冠在折威军头上,害死了将军和他的许多兄弟。
楼东震这样想着,望着李大总管的眼神中充满了嘲讽。
可是当李大总管握住绝刀,楼东震眼中的嘲讽便被慎重取代,感受着从刀身上传出的恐怖能量,楼东震明白自己和大总管之间还有着难以想象的差距。
即使他有所奇遇,即使他跨越了一品境,但想要挑战李大总管,至少还需要十年的时间。
当然也只是挑战。
至于战胜或者杀死李大总管,估计他这辈子都没有机会了。
有敌人不可怕,可怕的是这个敌人你一辈子都无法战胜,那才是最让人绝望的事情。
楼东震紧紧握着拳头,心中的热血无限滚动,最终只剩无奈。
楼东震发出一声叹息,为谢周感到不值,他心里很愿意去帮谢周的忙,但他也明白长冥现在完全没有对抗朝廷的资本,看到周围的官方人员越聚越多,他不敢过多停留,带着长冥的人离开了。
……
……
当路人都被驱散,冬天的无情才显现出来,天气极冷,寒意刺骨。
但没有人觉得寒冷,他们的目光都被前方金光贯天的宝剑吸引。
王氏剑。
这把光芒万丈,象征着昔日王家荣耀的宝剑显露人前,被前方的身影握在手中。
如果不出意外,这个伪装成内廷司密探的人,应该便是当代的王家家主。
那谢周呢?
李大总管说他是谢家余孽,如果说先前众人还心有疑虑,现在已经没有人再怀疑。
常言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现在看来此话不假。
王谢始终不曾消失。
甚至有王家余孽成长到了足以和大总管对抗的程度。
甚至有谢家余孽混入青山,成了掌门之徒。
这对当初主导覆灭王谢的内廷司而言,何尝不是一种侮辱?
王谢余孽竟敢显露人前,又何尝不是对大夏朝廷的挑衅?
周围的内廷密探肉眼可见的紧张起来,紧张不只是担忧,也意味着精神的高度集中。
因为谁都明白,如果让王谢卷土重来,首当其冲的就是内廷司和皇帝陛下。
涉及自己的利益,这些内廷密探当然要尽全力,将这些和王谢有关的人彻底抹杀。
谢周也在看着这个手握王氏剑的人。
他当然认识这个人。
他们曾在齐郡城外的野山上说过话,后者还曾给他讲过一个故事,关于王谢覆灭的故事。
谢周知道,对方是王繇的第二个儿子,在一些人的印象中,他叫王元。
不过现在的他有一个更响亮的名字,王侯。
他是黑衣楼的楼主,王侯。
王侯的出现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混入了内廷司,但看着他站在谢周的身后,人们忽然明白,他是为谢周而来。
内廷密探们再次将弩弦上紧,对准王侯和谢周,不急着出手。
李大总管等人也都停了动静。
因为先前王侯和大总管对碰的那一击,不仅毁掉了四座商铺,还波及到了紧邻的两条长街。景林大街虽然清空了,但附近的街上还有路人没有离开,周围的商铺居所中也还可能有人停留。
卫兵们急忙开始清空相邻街道的行人,一间间地驱散周围住户,防止这些人被战斗误伤。
修行者交战,不伤平民,这是法度的规定,也是所有正常修行者的默契。
依然是先前最先认出王氏剑的老太监宋忠夏打破了沉默,他看着王侯,眼睛眯得很深,瞳孔深处带着一丝解不开的疑窦,沉声问道:“你是王繇的第二子,王元?”
王侯没有否认,神情自信且淡然地说道:“介绍一下,我现在叫王侯。”
“不错的名字。”宋忠夏随口夸赞,接着问道:“你一直都跟在我身边?”
内廷密探不都只听从大总管的命令,其中有半数分属十二监,而王侯伪装成的这个人,正是宋忠夏的下属。
可在宋忠夏的认知中,这个下属从八年前就跟在他的身边,一直都是他的得力干将之一,今天怎么就变成了王侯?
如果说他本就是王侯,那王侯到底有多么的闲情雅致,能数年如一日的留在内廷司?
王侯笑了笑,并不介意回答他的问题,说道:“宋老公公应该还记得,我们王家有个很优秀的画师。”
他的回答很费解,这与宋忠夏的提问驴头不对马嘴,听起来没有任何逻辑关系。
但宋忠夏听懂了。
李大总管等人也都听懂了。
一些年纪大的人也都回想了起来。
还有几个喜欢文玩的人更是记忆尤深。
几十年前,王家有一个叫王丘南的人,他自幼学画,画画天赋更是高超,年仅三十岁就被誉为全天下最好的画师,皇城里翻修的功臣画像便是由他执笔,芙蓉园那幅著名的九龙夺珠图也是由他所作,还有大兴善寺的佛祖布施图,尚书省的春耕秋收图,送给皇后的众星拱月图,皇帝寝宫的皇权天赐图……长安至少有几十处风景都是他的手笔。
除此以外,王丘南的画在文玩界早已被炒到天价,即便是早年的练笔之作都被炒到了千两纹银,巅峰之作更是价值万金。
从任何意义上来说,王丘南都是本朝最著名最伟大当然也是最优秀的画师。
而且但凡关注过王丘南的人都知道,他最擅长画人的脸,昔日有张僧繇画龙点睛,本朝有王丘南以假乱真的画人技巧,在他笔下的人物,就好像能活过来一般。
王侯此时提到他,足以证明一件事——
这些年跟在宋忠夏身边的密探其实是王家的信差,他顶着一张由王丘南制作出的脸留在内廷司,为王家提供消息。
这张脸毫无疑问是根据王侯的脸制作。
关键时刻王侯便能取代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入内廷。
或者可以用最直接的方式描述,王家用八年时间,为王侯在内廷司培养了一个“分身”。
王侯看向李大总管,有些感慨地说道:“只是没想到大总管的洞察力这么强,可怜我布局多年,还没来得及做什么有用的事,就白白浪费了这次机会。”
这次谁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一个潜伏者,永远只有一次在太阳底下出手的机会。
相信在这些天,他有无数次机会都可以杀死宋忠夏或者其他内廷总管,但他都没有出手。
他一直在等。
等一个能斩首大总管的契机。
可惜他始终没有等来这个契机,乃至他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被大总管看穿身份。从这个角度来看,他已经输给了李大总管很多。
李大总管说道:“你不该在出手前,就将自己的气息泄露。”
王侯说道:“泄露气息,有吗?”
李大总管指了指他手中的王氏剑,说道:“对强者来说,任何失察都是致命的信号。”
王侯这才明白问题是出在王氏剑,王氏剑蛰伏太久,忽然间感受到来自同级别的绝刀的压力,自行泄露出了一道剑意,虽然他很快就将这道剑意隐藏,但这依然暴露了他的身份。
“受教。”王侯抱拳道:“下次如果有机会,我会多注意一些。”
多年的布局就此作废,他的脸上却没有丝毫难过的意味,只是有些许遗憾。
事实上,这本就是一次尝试,成功了当然值得庆贺,失败了虽说可惜,但说到底也只是损失一个信差罢了,他们在皇城里的积累还有很多,不差这一个信差。
骁卫军的卫兵们在忙着驱散周围的百姓,内廷司的侍卫们慢慢地向中心点聚集,隐隐有结阵的趋势,王侯却仿佛毫不在意,竟然还有心情和大总管等人说话聊天。
随后王侯又看向谢周,微笑说道:“我之前就对你说过,咱们肯定会再次见面。”
谢周不知道王侯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更猜不到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于是沉默着没有接话。这是明智的决定,他不愿和王侯表现的过于熟悉或者说亲密,因为杀死姚浩能和大总管的诬陷都还可以挽回,可如果跟逆党走到一起,那就是真的没有退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