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要问什么问题?”柳心兰把斟满的热茶推到谢周面前。
谢周开门见山道:“盛捷客栈发生毒案时,我知道人群中有天机阁的情报人员。”
柳心兰并不否认,理所当然地说道:“城里发生任何事,都会有天机阁的人在场。”
谢周说道:“我想知道你们都查到了些什么。”
柳心兰莞尔而笑,说道:“你是想问证据吧?谁人投毒,你心里不是有答案吗?”
谢周沉默了会儿,说道:“是的。”
柳心兰说道:“乌朋身边的药童,泾阳姚家的小少爷,姚浩能,你怀疑是他投的毒。”
谢周纠正道:“不是怀疑,是肯定。”
柳心兰笑了笑,一边将桌上的卷宗摆放整齐,一边看着谢周说道:“法显是兰若寺嫡传弟子,却也只不过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和尚,你就这么信他?”
谢周说道:“当然。”
“可惜他的话不能被当作证据。”柳心兰再一次点出了问题的关键。
“所以我才来找你们。”谢周说道。
“抱歉,看来要让你失望了。”
柳心兰说道:“可能是他选的时机太巧妙,而且当事人都没有留下活口,我们也没有证据。所以对这件事,我们至今仍保持观望的状态,谁也无法肯定是否就是姚浩能所为。当然,我们已经派人去追查姚家的其他人员,如果你愿意等上两个月,或许会有新的线索。”
谢周再次说道:“我说过,一定是他,你们可以用答案进行反证。”
“天机阁只承认真正的证据。”柳心兰坐在桌子后面,像是个知晓一切的旁观者,平静地反问道:“不良人把他抓起来,审了两天,用了很多刑,不也没问出来,不是吗?”
谢周静静看着她,没有说话。
是的,不良人什么都没问出来。
谁都没想到未经训练的姚浩能面对刑罚会有如此强大的韧性。
以至于赵连秋都产生怀疑,是不是燕清辞信错了人,姚浩能根本不是这件事的主使者。
若非燕清辞是自己人,赵连秋甚至会怀疑这是不是有人在故意误导他的判断。
房间里安静下来。
杯子里的热茶冒着蒸汽,几片碎叶在茶面上无精打采地游动着。
过了半晌,柳心兰才打破这份安静,问道:“你在想什么?”
谢周看着她说道:“我在想证据究竟是怎样的一种东西。”
柳心兰笑了笑,没接话。
她只当谢周说的是气话,她也理解明明确定了答案却被证据两字掣肘的谢周很愤怒,她对此倒也并不意外。
这些年轻的修行者总是这样,看不惯世界的黑暗面,可道有阴阳,有白天就有黑夜,黑暗本就占据了这世界的一半,这是毋庸置疑也无法阻止的事实,谁都无法改变,只能接受。
“另外,就算你找到证据又如何?”
柳心兰看着他,忽然说道:“我可以很负责任的告诉你,姚浩能不会有事。”
她的语气很淡然,同时也很笃定。
谢周皱了皱眉,没有反驳。
他当然知道柳心兰说这句话的意思。
他也明白这其中的原因。
姚浩能是乌朋的身边人,如果他因此获罪,乌朋也会受到牵连。
而乌朋是如今最大的星君信徒。
如果他和投毒案扯上关系,世人会怎么看星君?星君的信徒们又该如何自处?
所以以乌朋为首的这些人,一定会想尽办法的帮姚浩能脱罪。
最终的最终,姚浩能依然会平安无事。
除非看到证据的赵连秋暴走,不顾星君的压力将姚浩能直接抹杀。
但几天过去,赵连秋早已冷静下来,他如何会看不出这其中的利弊?
纵使心中的正义感再强,又怎能任意行事?毕竟除了寥寥几人之外,谁都不是孤家寡人,大行正义,是对法度和死去无辜之人的负责,可反过来,却也是对自己身边人的不负责。
所以只关押两天,姚浩能就离开了不良人大牢,宣告无罪释放。
当然,相信在此事的最后,姚浩能终将无可避免地死去。
他还是太年轻,太冲动。
他的做事方法过于出格,星君的信徒们不会容忍有这样一个疯子待在身边。
他们一定会将姚浩能舍弃,然后以某个不存在的理由将其抹杀,这个理由可以是偷药,可以是修炼邪功,可以是勾结奸恶,但只会局限在姚浩能本身,绝不会是盛捷客栈投毒。
谢周没有和她辩驳,只是轻声说道:“那你有没有想过,两百多个无辜的人,那些人都死了,但他还活着。”
“不,你错了,你应该说——”
柳心兰顿了顿,认真说道:“那些人已经死了,而他还活着。”
死了便死了。
活着便继续活着。
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或许也是同样的道理?
这真是很没道理的道理。
“有道理。”
谢周笑了笑,喝了口杯子里的茶,随口问道:“这是什么茶?味道真不错。”
柳心兰说道:“金陵特产的雨花茶。”
谢周“嗯”了一声,端起杯子一饮而尽,接着说道:“我还想买把趁手的短剑,你知不知道哪家铺子的短剑,做的最不错?”
柳心兰怔了怔,明白了他的意思,笑道:“楼下西南角,有家老九打铁铺,主人叫欧阳九,去他那报我的名字,算我送你。”
谢周也怔了怔,明白了她的意思,沉默了会儿说道:“多谢。”
柳心兰接着说道:“我这里还有一份名单,免费赠送,我想你应该需要。”
谢周说道:“什么名单?”
柳心兰没有回答,带着深意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取出一本小册子递了过去。
……
……
谢周从二楼情报处离开,戴上黑色的面具,来到一楼商铺,很快就在西南角找到了柳心兰说的那家老九铁匠铺。
铺子的面积不大,只有前后两间,前间的柜台上摆着几排武器,后间有个五大三粗、浑身都是腱子肉的壮汉正在里面打铁,寒冬腊月光着膀子也不觉得冷,反而出了一身热汗。
看到有客人过来,有着一身黝黑色皮肤的壮汉停下手中的活计,拿起毛巾抹了把脸,对着谢周豪爽一笑,露出满口白牙。
谢周报了柳心兰的名字。
壮汉笑得更加开心,大手一挥,十分豪爽地表示这里所有的武器,随便挑!说着他还拍胸口保证,别看他店面小,但质地绝对上乘,老九出品,必属精品,即使对上唐门打造的武器,他都有信心触碰一二。
谢周一边附和着吹捧,一边挑了把短剑。
说是短剑,倒不如说是匕首,宽不过两指,长不过一尺,很适合隐藏……
以及刺杀。
况且,刺杀是不会留下任何证据的。
没有证据便没有错,不是吗?
……
……
天机阁二楼,谢周离开不久,情报屋里的房门再次被人推开,一位穿着官服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坐在了柳心兰对面。
中年男人的相貌十分英俊,鼻梁高挺,五官棱角分明,略显发福的身材不仅没让他显得油腻,反而透出了几分成熟男人才有的魅力,他看着桌后的柳心兰问道:“你觉得他如何?”
他问的自然是谢周。
柳心兰琢磨片刻,评价道:“做事还算果断,但心不够狠,手不够辣,骨子里依然是个温柔的小男人。”
中年男人喔了一声,笑了笑,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柳心兰说道:“以他的身份,做事完全可以更强硬一些。”
中年男人笑道:“借家里的势?还是借青山的势?总比咱家那些小纨绔要好。”
柳心兰笑眯眯地,双手拢在花棉袄的袖子里,说道:“你是不是在后悔,早些年没有把他带回家里去?”
她说的是十几年前的旧事。
那时候的谢周还住在乌衣巷的破观里,两条街外便是金陵柳家的大宅。
柳家和金陵的其他家族一样,曾经都想把谢周收养到自己家中,也照顾着谢周的自尊心,在暗里施了很多恩惠。
可惜最终,还是被外来的青山抢了去。
中年男人耸了耸肩,笑道:“抢不过啊,谁能抢得过青山?你爹我可没那个本事。”
是的,他便是柳心兰的父亲,也是现任扬州刺史,金陵柳家的家主,柳金。
大夏朝有规定,地方长官每隔三年需要前往京都述职。
柳金此行便是为此而来,顺道来看一看这个在天机阁任职的大女儿。
柳心兰笑而不语,忽然想起另外一件事,从调到长安开始,柳金就让她多多留意这个叫谢周的青山弟子,直至今天,柳金依然对谢周表现出了超常的关注。
她忍不住问道:“对了爹,你为何要我特意关注谢周?他到底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啊?什么特殊的地方?你问我做什么?你是天机阁的高层,而我不过是一个小地方的小官,难道还会有我知道而你却不知道的事情吗?”柳金连连摆手,动作和语气却显得十分夸张,嘴角更是带着掩都掩不住的得意。
柳心兰笑道:“哎呀你就快说吧。”
像柳金这种老狐狸,不想说的话一个字都不会多说,此时既然提到,肯定就是做好了告知实情的打算。故作沉吟片刻,悄咪咪地问道:“心兰啊,你说,让他做你的妹夫如何?”
柳心兰愣了下,说道:“哪个妹妹?”
柳金理所当然道:“当然是心月了,你哪还有第二个妹妹?”
柳心兰眯了眯眼,神情忽然变得有些严肃,皱眉道:“你认真的?”
柳金点了点头,正色说道:“你看我像是在开玩笑的样子吗?”
柳心兰沉默下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对面的父亲,带着审视的意味。
如果是族里的堂妹或者表妹倒也罢了,虽说配不上谢周,但勉强可以一试。
而且柳家和青山联姻,确是不错的选择。
问题在于,柳心月……
坚决不行!
柳心兰沉声说道:“爹,你不要忘了,心月她可是有婚约在身的!”
“我知道。”
柳金摆了摆手,浑不在意道:“她是与谢家联了姻,但如今谢家不是没了吗?”
柳心兰冷笑说道:“但与心月联姻的那个谢家嫡子还活着,如今他已经是谢家家主,黑衣楼的半个主人,我想你不会不知道吧?逢年过节,家里收到的署名为谢氏的礼物,你不会不知道是谁人送来的吧?那个连续三年中秋节都在金陵出现,戴着面具的男子,你不会不知道他是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