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幻境里的时间。
依然是闷油瓶的记忆。此刻,我和他短暂融为了一体。
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这个时候闷油瓶的手指还没有训练到那样突出的长度,因为长期放血,皮肤的颜色看起来甚为惨白。
我在心底长叹了一口气,接下来为了方便叙述,还是将视角转回到第三人吧。
我看着闷油瓶跟着黑衣人走过一道临卡,来到了一间地下的废弃院子。这里应该是当年泗州古城塌陷后下面埋着的遗迹,具体是哪一层我并不清楚。
但可以看出,这里已经被张家人打通了许多通道,四处都有盗洞和淤泥池,闷油瓶熟练地走到一座淤泥池边,接过黑衣人递来的刀,在胳膊上未痊愈的伤口处又划了一道。
血滴进对方递过来的一只碗中,很快,盛满了。
瞬间我想闭上眼睛,但不由自己,只能跟着他的路线行动走。接着,黑衣人给他们的腰上都绑了绳索,然后从闷油瓶手里接过碗,将他的血均匀涂抹在自己的衣服上,然后带着工具出发了。
和我以为的一样,张家在泗州古城下的挖掘工作,是在无数淤泥之间用绳索穿梭,再来到更深一层的遗迹打盗洞,最终将所有路线汇聚一处,到达古城最底层的。
淤泥里有吸血的那东西,闷油瓶现在所做的工作其实就是在用他的血开路。
张家像这样被拉下来采血当苦力的孩子有很多。
我们一路在淤泥和各种盗洞间穿梭,终于来到了一处青石砖筑成的回廊,前方出现了人头攒动的人影,这里应该就是挖掘工程最后到达的终点了。
前方出现了一艘巨大的古船,已经沉了,几乎陷在淤泥当中。我只是跟随着闷油瓶的视线,往前看了一眼,就愣住了。这艘船,为什么会在这里?
接着我就感到一股大力将我们扯了过去,有几个成年张家人提着闷油瓶的衣服,把他拽进了一支由几个七八岁的孩子组成的队伍。
前方出现了一条看不到尽头的走廊。
有人发话了:“让小鬼们先去探探路,这是最后一条了,东西一定就在这里。”
此时,我跟闷油瓶共感,我能够在瞬间捕捉到他对于这些人的话产生了一丝好奇。其他人听到这句话时,眼中都流露出了异样的光彩。
闷油瓶抬起头,视线一一扫过去,他不理解,这些人在激动什么。
但我知道,张家人的遗迹挖掘工作进行到这一步,说明上任族长的青铜铃铛只可能存在于前面这一处没被开发的地方了。
接着,每个孩子身上都被绑了绳索,闷油瓶排在第一个,有人从后面推了他一把,他一个踉跄,直接栽了下去。
“起来,别偷懒,还以为自己是圣婴呢,醒醒吧,你师父怎么死的,你这么快就忘了吗?”
闷油瓶猛的抬头。
瞬间脑中场景一换,我仿佛跟着他的记忆回到了某年的一场祭祀大典上。
所有的回忆犹如潮水洪流,一股脑朝我砸过来,我感到无法呼吸。这些记忆碎片几乎是以完全割裂的形式出现在闷油瓶的脑海里。
我只能努力地去捕捉,去记忆,以及拼凑。
我在幻境中进入了闷油瓶的记忆里,这是此前从未有过的经历——相当于幻境中又出现了一个幻境。
为此,我产生了一瞬间的茫然,接着,它来了——
祭祀大典。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发现比起刚才的幻境中,这双手显得更加瘦小了。看时间,应该是闷油瓶五岁或者六岁的年纪。
祭台下方站着的全都是张家本家人。这场祭祀大典的举办,目的应该是坐实闷油瓶圣婴的身份。
在这里我需要额外提醒一点,闷油瓶被带回张家后就被族人追为了圣婴。
他们需要一个完美的“永生者”,来巩固张家的基石和真实性。
上一代族长张瑞桐曾经布下这个长生迷局,他将一切留在了那个龙纹石盒里,但他自己却死在了泗州古城下汪家人的阴谋中——被汪家人利用洪水淹没了整座古城,甚至动用水银封顶,并且和当时的政府联合,掩藏了真相。
而这一切都发生在龙纹石盒打开之前。
后来,龙纹石盒开启,三千年婴儿是假的,这时候出现的闷油瓶成了他们唯一的希望。
闷油瓶的童年,是活在谎言里的。
祭祀大典的奏乐缓缓响起的时候,我看到张家的长老们陆续走了出来,来到了闷油瓶身边。
祭天仪式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但就在仪式接近尾声的时候,突然有人开始高喊族长。
我愣了愣,上一任族长不是张瑞桐么?他不是早就死了么?按照我在张家古楼中看到的信息来说,这时张家应该处于群龙无首的混乱状态里。
原来当年遵循张瑞桐遗愿打开龙纹石盒的那个后人,接下了这个烂摊子,在一片混乱之际被推举成了族长。
也是个倒霉蛋啊,我心说。
但就在祭拜进行到中途的时候,突然有人冷笑一声,挺直身板大步走了出来。
闷油瓶在这时候身体做出了下意识的反应,他跟着其他人的目光惊讶地看过去,看到了自己的师父张禁。
张禁目不斜视,径直走到大典最前方的祭台上,旁边人立马反应过来,上前阻拦。
有人喊道:“你要做什么!”
张禁只是看了看天,又看了眼闷油瓶,然后放低声音道:“你们拜错人了,他根本不是什么圣婴,这世间也根本不会有长生。张家多年苦心经营,到头来却连自己守护的东西是什么都不知道,简直是令人耻笑!”
“你胡说!什么叫没有长生?圣婴就站在那里,他已经活了三千多年,你告诉我们,这不叫长生,什么叫长生?!”
张禁摇了摇头,目光里透着一抹决然和淡然,然后突然转头盯着闷油瓶:“你根本不是圣婴,你从出生开始,就活在一场别人精心编织好的弥天大谎里。”
闷油瓶动了动嘴,终于说了第一句话:“那我,应该是谁?”
张禁闭上了眼:“一段孽缘,一个孽种,一场闹剧,该终止了。张家人,不应该只做牧羊人。”
混乱在一刹那间出现,祭台下顿时分成两拨对峙的势力。
我能感觉到当时气氛的紧张,箭在弦上,已经到了不得不发的地步。祭台之上,张禁和闷油瓶相对而立,嘴角缓缓流下鲜血,身后是张家暗中潜伏的护卫,冷冷的解决掉了张禁,宛如宰杀一头牲畜。
张禁面对着闷油瓶,慢慢地倒了下去。忽然我脑中白光一闪,场景再度转换,回到了刚才的幻境当中。
四周的温度突然变高,余光中出现了熊熊燃烧的大火,我的呼吸越来越困难,就看到闷油瓶的脖子上死死掐着一只手。是刚才的黑衣人。
那条通道里,方才那些被当做开路人的张家小孩,全都满身淤泥,跌跌撞撞跑出来。旁边有人在狂笑,有人在打斗,我凭借多年的经验直觉,敏锐的感觉到,这支队伍里也混进了汪家人。
果然,就在我刚刚看到方才闷油瓶记忆中短暂出现的那位族长时,后者已经被人一刀抹了脖子。
打斗一触即发,我清楚的记起来,张海客曾经说过,当年放野时他们一行小孩下到泗州古城,发现了许多张家人内斗的尸体,其中就有闷油瓶的养父。
不难看出,这下面发生过两次内斗,接连两任张家族长都折在了这里,还都是因为汪家人。
这时,我听到了一声熟悉的铃铛声,我立即心有所感,这是族长的信物,刚才进去的小孩,一定有人误触了青铜铃。引发了这场幻觉中的厮杀。
我正想集中注意力去看清周围发生了什么,就感觉到闷油瓶忽然动了。我心中大叫一声不好,他也中了青铜铃的幻觉。
接着,闷油瓶竟然一发力,从他身体中爆发出了一股巨大的能量,几乎是同时,那掐着他的黑衣人就后退数步,犹如一片羽毛轻轻飘落栽倒在了地上。
与此同时,闷油瓶向前走了两步,冷冷看着他,我听到了他的第二句话:“父亲。”
地上的黑衣人哇的吐出一大口鲜血,难以置信地看着闷油瓶,但身体却不受控制,渐渐滑落下去,逐渐没了气息。
这时周围的画面变得像电视雪花屏一样扭曲,我感受到一股巨大的痛苦,从闷油瓶的身体里爆发出来。
再回过神时,整座遗迹之下,已经只剩下闷油瓶一个还活着的人。
我不会说我看到了什么。
但这时候,闷油瓶停了下来,炽热的火光中,他轻轻蹲了下去,抱住了自己的身体,他没有继续进入那条通道。而是从内心深处涌出一股苦涩的酸意和一种他难以形容的情绪。
我熟悉那是什么,是愧疚感。
此时的火势已经非常凶险,闷油瓶的体力完全不支的情况下,我深深感受到了他内心的纠结。
小哥!快跑啊!我在心中大喊。接着就感觉到闷油瓶站了起来,冲向了火舌之中。我下意识心脏一抽,猛的呼吸停了一拍,接着就发现自己突然来到了一间空荡的耳室。
周围静悄悄的,什么也没有。但我抬起手,就发现我的意识已经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
我叫了几声张海客,没有人回应我。
揉了揉脸,我屏息沉默了一会,大脑中忽然出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颠覆感。
原来,原来是这样么?我摸了摸下巴,脸上露出了冷笑。
消失的一代人,原来‘藏’在这里。
这里有一条重要的时间线,我需要发挥我的专长,接下来就由我,妙手回春邪,来还原这个重要的转折点。
在历史上,古今中外多少事,最终被惶惶湮没掉的,往往背后都隐藏着一段不可告人的秘密。
在小张哥给我讲述过的故事里,其实他们在南洋霹雳州接到的第一个任务,是暗杀张家的一个叫做张瑞朴的叛徒——这个人你看名字就能联想到张家上代族长张瑞桐,因为他们是同一个字辈的人。
张瑞朴其人,在道光二十四年时看起来就已经五十多岁的样子了。那么实际上他活的应该更久。
假如说,按照过去的张家族谱来排列,张启山的父亲这一代被暗中雪藏,而他的爷爷才是实际上通婚被赶出去的人。
乍一看,会觉得一下子多了一辈人,按照张家人的年龄来算,时间会拉长上百年不止。但其实不是这样,在那个年代,即使是张家人的通婚年龄也是集中在二十岁甚至之前的。
以普通人的寿命去度量张家这很困难,我打个比方你就能明白了。
好比说一个人他老爹二十岁生了他,老子和儿子就差了二十岁,在我们看来已经是很大差距了。但张家人不是,他们的起点很早,但终点却很长。同样二十岁的差别,你放在160岁和180岁之间去看,甚至可能会觉得两人其实是兄弟。
这里有一点很关键,请注意,张启山比闷油瓶的年纪大不了多少岁,所以他的父亲这一代人,应该和闷油瓶的养父处于同一个时代才对。
而他的爷爷因为和外族通婚被赶出了外家,这个时间正对应着闷油瓶八岁那年下泗州古城的时间段。
最后,张瑞桐——实际上应该是张启山的太爷爷,也是号称张家历来最优秀的一任族长,在当时的皇帝手中,接下了那个据说藏着三千年婴儿的龙纹石盒。
分析到这里的时候,我忍不住骂了一句张海客,因为这个傻逼当年的叙述可谓是颠颠倒倒,极其模糊不清。如果当时稍不留意,我就会忽略掉一个严重的实质性问题。那就是那场内乱发生的时间。
在此我简单一提。
我是这样分析的,在张瑞桐当族长的时候,泗州古城下由于汪家人的渗透发生了内斗,当时身为族长的张瑞桐惨死,信物丢失。
张家是这样运行的,一任族长死了,就推举下一任族长来暂且顶上。
但当时由于内乱发生过于仓促,信物遗失在了古城遗迹下,留给接任族长的只剩下一个家族的空壳,而所有被隐藏在张家古楼里关于‘终极’的秘密,是无法被知晓的。
这也就引发了族内的一场信任危机——没了要守护的秘密,张家,还有必要存在么?
作为新任族长而言,手无实物,必须要找到信物才肯罢休。也就有了刚才幻境中我看到的闷油瓶被当做苦力拉去采血的悲怆经历。
所以闷油瓶跟着下了那次遗迹,在那里得知了六角铜铃的秘密,并发生了刚才我在幻境中看到的第二场内乱。
但注意,这一次的内斗完全是因为六角铜铃的致幻作用导致的自相残杀。只有闷油瓶一个人活着逃出来了,所以十三岁放野那年,他才会重返回去拿到青铜铃。
现在,我们可以往回推理了。
实际上,我前面说的话里,漏洞非常显而易见,那就是张瑞桐并不是张家的上一任族长。
他和闷油瓶之间隔着那一任族长,开启了张瑞桐留下的龙纹石盒,用闷油瓶掉包替换了三千年的死婴,我只能暂且称呼其为天杀的倒霉蛋。
在张瑞桐惨死在泗州古城之后,张家历代守护的秘密断代失传,而那个天杀的倒霉蛋族长也死在了泗州古城下。
也就是说,张瑞桐其实是上上代族长。
但在张家古楼中,我却只看到了张瑞桐的棺材。
此外,张家的命名系统里,山海是平辈,为什么呢?
我清理出一块地面,在地上罗列出一条树状的时间线。
到这个时候,我心里已经完全有数了,下面的内容,需要从下往上看。
⑤瑞字辈:张瑞桐(佛爷的太爷爷)
④隆字辈:张启山的爷爷(外族通婚) - *张隆半(张海客的二叔)
③消失的那代人:张启山的父亲 - 天杀的倒霉蛋族长、小哥养父(死于泗州古城)- 小哥父亲
②山海平辈一代:张启山 - 小哥 - 张海客(以闷油瓶的年龄为基准,这两人的年纪应该差不了太多)
①这一代:闷油瓶时代里新出生的张家小辈们
问题出现在了这里。
请允许我再多啰嗦几句,刚才提过,张家每一代人之间的年纪差异其实并不夸张到离谱,所以想要隐藏起来一代人,其实只需要一种很巧妙的手段。
举个例子,小张哥比闷油瓶要大上许多,但在这一代,他也是和张海客平辈的。
这里有一个关键性的指南针般的人物:张海客的二叔,张隆半。当年在墨脱时我们就见过,按理说,他应该属于闷油瓶父亲那一辈人,应该也死了的。
但他没有,而且我清楚的记得,十年前我们见面时,他已经有了中年人沧桑的感觉,按照张家人的寿命和消失那代人的逻辑来推算,他其实——是张海客的二爷?!
等等,我心说慢着,还有一个人。
张海琪。
当年下南洋时她就已经一百来岁了。
是不是我可以这么认为,海字辈原本要排在山字辈前面?
而所谓消失的那一代人,用的正是这个手段——当时的张家,将海字辈下移,变成了山海平辈!
我想起小张哥曾无意间提过的一句张海琪告诉他的关于张家的一条谚语:山海隔千年,戚戚不可见。
山和海在张家的谚语里,意味着终生不能相见的两批人。山海相见的时候,张家将会迎来灭亡。
我草,我心说这他妈究竟是为什么。
难道说之前闷油瓶的判断失误了么?这一切跟盲塚和寻找初代张起灵的行动根本没有关系,但他怎么可能判断失误?
除非,这个历法排列的方式,本身就是围绕他而修改的。
这个时候我很想来一根烟,渴望尼古丁能带给我一点冷静。
但没有烟,接着,不知从哪响起的声音在吸引我:“你不想知道关于他母亲的事么?”
是谁在暗示我?
我似乎陷入了梦魇,有一瞬间仿佛回到了当年漫长的痛苦状态中。我挣扎着想要起来,这时候才猛的意识到一个问题。
刚才所有的分析和推理,我都是在梦中完成的。
我已经很久没有醒过来了。
...
*这一章会有些烧脑。藏海花部分的时间线理到俺几度崩溃差点弃坑了哈哈,但好在缝缝补补总算圆起来了。大家如果看的太绕,可以直接跳吴邪目前得出的结论:张家隐藏这一代人的目的是为了小哥的身世。具体后面会解释。
*三叔原句说的是:“在上两代人之间隔了一辈。把爷爷变成父亲,孙子变成儿子。”但如果后句推理前句是矛盾不成立的,所以俺只能认为,应该是在小哥之后还有新出生的张家人也算一代。这样推出来,缺失的一代人就是佛爷父亲那一辈了。
*理论上讲,填坑应该是从藏海花接到沙海再到重启后三部的,因为小狗是从藏海花墨脱一行的古居延发现了沙海的古潼京,才有了十年计划。这里隐藏着一条信息:那就是吴邪实际上已经掌握了一切信息,包括小哥的过去。也因此没办法顺着时间线填了,只能倒着推,所以严格意义上来说,接下来已经不算沿着原着的线填坑了,而是发散思维脑补的私设。在此表示歉意,但会尽量让新的私设显得不那么突兀的。
*最后,藏海花剧情部分参考了舞台剧。